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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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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

無論哪一年的夏天,都一樣熱得令人生厭。

這一年,宋叔一聲不吭做了個腰椎手術。

妻子離婚,兒女都在國外定居,他跟孩子們置了一年的氣,覺得自己特別能耐,誰也沒告訴,讓他學生暫時照顧。

餘杳爸作為他的好朋友,聽說後氣得大罵:宋建陽你個犟種!趕緊找個坑把自己埋了吧你!

罵歸罵,背著人時杳爸抹眼淚,唏噓到他兩口子身上。

他問餘杳:“以後不會不管我跟你媽吧。”

餘杳反問:“你老婆我管的了嗎?”

她媽四十多開啟新人生,滿世界玩,當旅游博主,一年哪兒著過家。

錢砸了不少,但杳爸樂意給花。

他想也是,退而求其次:“行,那咱倆一起管她。”

餘杳冷哼:“治治您那戀愛腦吧。”

杳爸卻說:“那是杳杳還沒遇見呢,遇見就懂啦。”

這一天來的不早不晚,是餘杳的19歲。

宋叔還在住院,杳爸專門找師傅燉了大補的骨頭湯,讓餘杳開車帶他到醫院探病。

她熱,讓他爸先走,自己繞外面買了兩根雪糕。

屋外就聽見她爸的嘮叨,餘杳噙著綠豆沙推開門,想叫他少說兩句。

沒開口呢,懶懶地先對上一雙淡而冷的眼睛。

目光只是稍作接觸,年輕男人便垂下眼簾,繼續削手裏的蘋果。

那雙手纖細幹凈,指尖沾著透明汁液,因為用力透出一層薄紅。

蘋果皮順著刀刃盤旋剝落,他的青筋也在皮下輕輕滑動。

雪糕化得厲害,流到手腕上,餘杳側頭伸舌頭舔了舔。

那人剛好擡了一眼。

杳爸皺眉:“吃那麽多冰,也不怕鬧肚子。正好這倆小孩兒,你們一人一個。”

還小孩兒呢。

按往常餘杳肯定不分,但今天不一樣,宋叔病著呢,得乖點。

她走近一點“那小孩兒”,遞過去雪糕,說:“給。”

對方的目光從下到上,最後落在她眼裏。

宋叔笑瞇瞇地說:“小時吶,拿著吧,省得杳杳嘴饞吃壞肚子。”

叫“小時”的嗯一聲,道了句謝。

指背被他沾著汁液的指腹輕地滑過,像也滑過餘杳的脊背,把她一同變得黏黏膩膩。

手術引發了不小的人生慨嘆,宋叔逮著杳爸聊生命的意義,餘杳靠墻邊坐著聽,偶爾發表幾句感想。

對面那人一直安安靜靜,雪糕吃完,又繼續削剩下的蘋果皮,削好後給宋叔。

宋叔疼餘杳,讓餘杳拿著。

他說:“您吃吧,我再給她削一個。”

話題便扯到他身上,杳爸誇人穩重懂事,父母有這樣的孩子是好福氣。

宋叔笑道:“那可不,我苦口婆心勸了半年才願意跟我讀研,科研做得漂亮,脾氣性格也好,比我那不學無術的兒子強多了。”

杳爸八卦,有女朋友嗎,家裏父母做什麽的,說:“我同事的女兒也在讀研,跟你差不多吧,二十二三,要不要認識一下。”

他回答:“父親是初中老師,母親經營文具店。”

還沒說完,宋叔就說杳爸:“行啦,老餘你且待著吧,我還想把塗蕉介紹給小時呢。”

餘杳一聽,可找到樂子了,拿出手機,預備偷拍張照片給塗蕉。

鏡頭裏的人壓低眼簾,專註在手中刀刃上,傍晚的紅色日暮在他背後緩緩鋪開,他在餘杳按下快門的時候擡起了眼睛,似笑非笑的。

餘杳慌得手一抖,心虛地低下頭。

那人卻起身過來,把蘋果遞到她眼前。

餘杳先註意到他手指的骨節,再迎上他的目光兩三秒,說謝謝,然後張嘴咬一口。

蘋果很脆,汁液飽滿,甜味充斥唇齒間,把舌頭也泡得甜軟。

等他出去,餘杳在手機上心虛地劃拉好一會兒,才將照片打開,看清了他的樣貌。

頭發短削,五官硬朗,下眼瞼微紅,睫毛尤其長。

當時背著光,他眼珠一片黑沈,像藏著滿腹心事。

汁液和果肉溢滿口腔,餘杳喉間滾動,吞了一口。

也有了主意。

到飯點兒,杳爸去食堂熱骨頭湯,那學生也跟著一同去打飯。

餘杳待病房裏守著宋叔,湊到跟前,問叔:“你那學生叫什麽呀?”

“段時節。”

宋叔問怎麽啦杳杳。

餘杳瞇起眼睛,笑嘻嘻的,聲音放輕一點——

“叔,別介紹給塗蕉,把他介紹給我唄。”

宋叔眼都亮了,喲一聲:“杳杳看上啦?”

“嗯,看上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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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為淋雨,又受驚嚇,段時節虛弱倒在地上。

餘杳將最後一大口蛋糕填進嘴裏,下咽的時候噎得喉嚨幾乎要撐破,等把一口氣順好,才過去看人。

他皺著眉頭不安地喘息,冷得發抖,渾身卻滾燙。

一米八的人餘杳抗不動,從臥室抱出來被子把他裹上,量了體溫,39度5,燒得半死不活。

額頭那塊磕墻上的紅印還沒消,餘杳摸到他發熱的臉,低頭朝那兒輕輕吹幾下。

他還有意識,微睜著濕紅的眼睛警惕著人,說:“別碰我。”

餘杳置若罔聞,去櫃子裏找退燒藥,結果藥早就過期。在網上下完單,又接了盆水,把毛巾蘸濕擦他的額頭、脖子、胳膊和手心。

濕毛巾冷了熱熱了冷,一遍遍,餘杳不厭其煩。

煩的是段時節,餘杳被用力推開,臉也被打到,失去平衡手按在水盆裏,水灑了一身,連帶被子、地毯、放一邊的抽紙也跟著遭殃。

被打的地方疼得燒心,她聽段時節再說一遍:“別碰我,我不認識你。”

餘杳覺得好笑,哪管他有沒有記憶,騎人身上按著脖子就撒氣。

她直勾勾地看他,也打他臉,說:“你個臟東西,裝哪門子三貞九烈,一禮拜出去嫖三次,在床上也不讓她們碰是嗎?”

又搡他,想將他趕出家門,惡狠狠道:“我不要你,你趕緊滾回陰曹地府,把黃桃還給我!”

段時節臉色慘白,目光渙散,呼吸也愈發急促。

然後鼻血開始往外冒,鮮紅的血水汩汩不停,流向他的唇齒、脖子、耳後。

新聞報道過,遇害死者頭部遭重創大出血。

出了多大的血,宋叔說滿床都是,地上也是,他泡在裏面像把全身的血都流幹了。

又不是腦袋破了洞,怎麽鼻血也止不住呢。

紙巾染紅了一張又一張,餘杳抽空了紙盒,血還在往外冒。

她慌了,抖著雙手捧著段時節的臉,胡亂將血水擦去一遍又一遍,動作越來越粗暴,眼淚掉得越來越兇,氣急敗壞地使勁兒,說:“煩死了,為什麽止不住。”

淚水掉在臉上燒著了眼皮,段時節半睜著眼看她。

她哭紅眼睛,亂擦著淚,把血蹭得到處都是,和這個雜亂擁擠的家一樣狼狽不堪。

皺著眉弓著背,好像身體哪裏疼。

在他的視線上方靠椅子的位置,有一摞堆得歪七扭八的紙箱,其中一個寫著“易碎品”。

箱子晃了兩晃,眼看要塌。

貓的反應總是快的。

在易碎品還沒打翻前,段時節把人拉進懷中,護好了頭。

劈裏啪啦,五彩繽紛的琉璃珠像冰雹傾盆而下,滾落了一地。

耳邊哭聲戛然而止,再緩緩放大,他被灼熱的身體擁抱著,想起了昨天那句“生日快樂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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暑假快要結束的這一天,潮濕悶熱,段時節從一場噩夢中汗淋淋地醒來,有種重覆了上千遍的疲憊感。

天色還青,四下是一片死寂,雪白的天花板只有一頂熄滅的燈。

他扭頭找手機看時間,註意到床單臟了一片,下意識目光看向桌面,被掀翻的盤子,滾落了幾顆猩紅色的楊梅。

是他媽媽昨天夜裏放的,提醒他吃,他忘了。

楊梅汁液豐沛,桌子上流了一攤,也染紅了他的T恤下擺和褲子,腰上、胳膊肘一樣黏濁。

夏天炎熱,果子隔夜就壞,腐爛出一股酸澀。

段時節聞到自己身上也有那味兒,起來掀開床單,連帶把枕巾、枕套、空調被一同扯下來,進洗手間扔洗衣機裏。

覺得臟,洗衣粉倒了半袋子。

他洗澡時間很長,洗到水冰涼,手指泡皺發白,出來時碰到媽媽坐在客廳沙發上。

“我吵醒你了?”段時節問。

姜荷搖搖頭,眼帶笑意問:“今天你生日,想吃什麽?”

段時節說周澄他們請客,晚上可能不回來。

靜了幾秒,姜荷苦笑著挽留他:“難得生日,又是18歲,在家裏多好。”

他低頭捋著被單的折痕,只道:“提前說了,不好爽約。”

頭發還沒擦幹,水緩慢地滴幾下,被他用手背抹開。

“怎麽不吹?”

姜荷嘀咕一聲起身走來,仰頭笑瞇著眼:“長這麽高,媽媽都夠不著。”作勢擡手幫他擦頭發。

那種被人靠近、觸碰時,掐住喉嚨的窒息感又洶湧而來,段時節胃裏翻滾,皺起眉下意識把她揮開。

力氣不知輕重,她被推得踉蹌,母子兩人臉色都白了一瞬。

夏日空氣黏稠得厲害,像把內臟也粘到一起,人一動就要被撕裂。

段時節僵那兒片刻,先說媽對不起,再回頭往衛生間走。

沒幾步,背後姜荷小聲叫他。

“小時,咱們去看看醫生,行嗎?”

胃裏的酸苦不斷上反,在喉嚨裏攪動,段時節說不了話。

吐也吐不出,又一身汗,只能再洗一次澡。

中午飯姜荷還是熱火朝天張羅了幾個菜,蛋糕沒訂上,她在便利店買了幾盒冰激淩,說明天再補。

段時節沒拒絕,和她相對坐著。只有他們倆,段良義學校搞教研,老師們都去外地參加學習了。

“你爸明天回。”姜荷仔細剝幹凈蝦,都放到對面段時節碗裏,“早上他發給你紅包,記得收啊。”

段時節嗯一聲,白灼蝦什麽都不蘸填進嘴裏,忽然說:“不是今天回嗎?”

“今天他們聚餐,是明天。”

姜荷只吃了幾口,一直看著他,說:“好不容易你放假回家,你爸又出去,一家人總也聚不齊。明年上大學,機會更少了。”

“會打電話。”段時節壓著眼簾寬慰一句。

但手機上,段良義的消息他很少回覆,只在說到姜荷頭疼腦熱時多一句關心。

他也不曾熱絡親戚,老家人背地裏說他清高、心腸冷、白眼狼。

姜荷很維護他,解釋孩子只是不愛說話,對父母也好,成績優異,沒讓他們操過心。

飯桌上說起周澄,姜荷問他怎麽樣,什麽時候出國。

周澄以前住隔壁,後來跟他媽改嫁搬走了。

段時節和他一直有聯系,但留學的事還沒問清楚。

正要說話,門口好似有什麽動靜,段時節看過去,豎耳卻什麽都沒聽到。

姜荷順著他的目光望了一眼,問:“怎麽了?”

大約過去幾秒,門被推開,說明天回的段良義今天就回來了。

姜荷迎上前去給他拿行李,驚訝道:“不是說明天?”

“小時18歲生日,不能錯過,我找了輛車。”

鏡片後是一雙溫柔笑眼,段良義帶著溽暑的熱浪進來,衣著面貌一絲不茍。

他帶上門,好像把一家人都鎖進了密不透風的匣子裏。

段時節只喊了聲爸,仍坐在飯桌前解決碗裏最後一點米飯。

段良義把禮品袋放到他面前,說:“看看喜不喜歡。”

紙袋裝著紙盒,裏面是臺黑色相機。

興許網上見過,段時節覺得熟悉,輕車熟路找到電池口,摳開了蓋子。

又好像用過一樣,知道該調哪兒按哪兒,對著窗戶拍了一張。

“怎麽樣?”段良義興致勃勃。

照片中窗外一片晴天,段時節卻覺得要下雨,他把相機收起來,說謝謝爸。

姜荷提議:“今天高興,給你們爺倆照張相吧。”

客廳掛著一副山水畫,父子二人背對畫面朝姜荷的相機。

姜荷讓他們靠近一些,段良義擡手貼上段時節的後背。

數過一二三,姜荷按下快門。

他們一同查看照片,段時節則走去衛生間,打開水龍頭,俯下身體吐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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